每逢清明,自然更加懷念那些陰陽兩隔的先人。
爺爺走的時候,父親還不到十歲。外婆走的時候,我也不過十歲,依稀記得母親把喂來過年的那頭肥豬宰去祭奠,帶回半筐面捏供果,有灰鳥,有黑竹,還有數只簡單涂紅卻神態逼真的義豬。
之后二十多年,大家庭無大悲,偶有娶嫁大喜,衍生丁口,如同鞭萌筍、筍變竹般淡默著。奶奶和外公年逾九旬,亦益漸衰老,雖患腠理小恙,卻仿佛藥到病走笑留,讓人從沒想過何時終老。他們從未踏足遙遠的巖城,而我離鄉工作的這二十年,總會被省親念頭牽掛著,哪怕短暫地激動著。每次回去,他們總愛看胖看瘦,問妻問女,我都不嫌其煩地點頭言好。
越到晚年,奶奶和外公越來越習慣在鄉下養老,父母一年幾番邀接,也難以成行。好不容易進得城來,十天半月一過,便想回去,或擔心有個三長兩短,進不了老家堂屋;或擔心葬在縣城,以后難和地下的親人相聚。父親總會哄勸他們不要過于擔心:“地上社會有火車,有汽車,就算病急也不礙事;地下世界怕沒有火車,也沒有汽車,但再遠都不成問題,不然中元節我們大家族同天祭奉的話,那么遠的路程,那么多的后代,老祖先們怎么跑得贏去享用呢?因為都會騰云駕霧啊。”他們聽了這話,嘴里說是,卻整天待在沙發里聽電視,話不多說,飯也吃得少。再過三五天,又講老衣置辦多年,擔心受蛀生霉,催著回家炕曬。待父母從命送回,老人進村逢人就打招呼,進房就先去堂屋,望望神龕,摸摸房柱,好像離開了好多年一樣。
但,冥冥之中,恐有定數。
那年中秋,我抽空回家。匆忙中,又隨父親、四弟再去老家看望同鄉異村的奶奶和外公。
半年不見,奶奶身體已大不如年前,就連小小感冒都會引發長長的麻煩。每當天氣變陰,四伯都會叮囑她不要出屋受涼。奶奶卻經常趁他們上坡忙于農事,坐在門前的石墩上,無視來往的路人,凝望房檐上嗡嗡打洞藏身的黃蜂,布鞋前銜食回窩的黑蟻,還有院壩角正在開花的竹林,一看就是老半天。坐到飄落的木粉黃了,干葉多了,又起身提起竹帚掃下石坎,卻橫豎有章都要繞過散行的黑蟻。
奶奶還是默坐在石墩上,聽著我們談論護理事宜,一臉事不關己的平靜??僧?/font>告辭時,奶奶卻顫巍巍地站起來,雙手緊捏著我的左手,長嘆了一聲,讓我們不安起來,直到我答應再過一個月,再回縣城為父親祝壽時,一定再來老家,她才松手。那次,我始終不敢像以往回顧,奶奶肯定還是站在石墩旁目送,如同小時候我們每次回城上學一樣,可慈祥的目光已凝結滿歲月的渾濁。
或許,奶奶的時日真的不多了。去鄰村的山路應該平時人跡罕至,崎嶇段雜草葳蕤,平坦處兩旁莊稼封林,變窄的路徑讓我們父子三人既陌生又熟悉,無言地應付著,或許都在回想剛才的問題。
外公看來還算硬朗,正端坐在窗前誦讀經書。扭頭瞧見我們進屋,摸索著打開廚柜,拿出三瓶可樂塞給我們,又隨手擰開一瓶品呷起來。四弟忙說這會造成鈣流失,他卻笑說沒感覺。自從外婆還山后,他就莫名其妙地頭疼起來,經年累月地訪醫尋藥,卻始終沒啥明顯效果,直到那年偶然發覺可樂可以舒緩,就每天喝杯可樂,吃頓素飯,念本經書。我再細看,柜里還有兩件可樂,忙拉過父親輕聲商量,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接進城來,約好遠嫁市外的三妹,全家過個團圓年。
歲星五繞,父親就到了耳順之年。他出身行伍,本來見不得過生的繁文縟禮,奈何有此托詞,奶奶和外公終于進城了。
時值季秋,莊稼收獲,天氣轉涼。外公還是老樣子,近坐在電視機面前聽花臉人唱大戲,看到得意處,邊捏著遙控器敲節拍,邊慢條斯理地咿呀哇呀哼起來,直到女兒嚷著要看動畫片,才去老祖公手里把控制權奪回來。奶奶對電視興趣不大,愛和孫輩們圍著火爐擺龍門陣。我也尋思等到過年,再給奶奶和外公添身新衣,略表孝心。父母變成伙夫,成天服侍兩個老人照管一個幼孩。好在火爐倒也攢勁,不知疲倦地烹燒六餐葷素飯菜,閑時抽冒著此消彼長的藍焰,怕熱般騰挪跳躍,間或轟燃發聲,卻如同赤子奶囈。
盤算進了冬月,轉眼快要過年。某天清晨,父親打來電話,原來奶奶昨晚連夜夢話,說有一群青衣白帽的童子來床前叫她名字,拉她出門;她先呵斥,繼而呼號,全家卻無人搭救。連續幾天神情黯淡,食欲不振,父親怕她多想,哄進醫院就醫。外公隨后卻擔憂起來,三天兩頭催問母親何時才送他回鄉。母親本來留在家里要帶孫女,還得做飯,忙得不可開交,急得偷偷抹淚。好不容易熬到奶奶旬余出院,才由四弟趁空送他遂意。
等到四弟隔天回城,奶奶卻又病急住院了,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輸液,進食幾匙米湯,嘴里卻低聲嘟噥著。護士湊上前聽,抬頭卻是茫然。就算父親勉強猜對,她仍然煩躁擺手,好像要把病房里溫暖她蒼白臉頰,照亮她深陷眼窩的寒冬殘暉趕走。即便如此,雖有上百的后代輪流照看,奶奶仍堅持自己如廁,萬不得已也只準大姐等女眷陪同。采取輸血的終極措施后,奶奶面色紅潤些許,我們大家都很高興,以為情況會慢慢好轉起來,醫生卻平靜地指指窗外。那是院壩里一棵嶙峋的老樹,遒勁的枝條頑強地牽掛著紅透的柿果,在朔風里搖晃,躲藏,殘存,凋落。
父輩們商量好久后,只得遵從奶奶的心愿,含淚送回老家準備后事。我的一周事假轉眼又滿,父親擔心我新到單位頻繁告假,招人聯想,惹人閑話,催促我趕回崗位,又說老家親戚多,不用擔心陪護。
臘月十六,六點五十三分,我正在昆明出差回歇昭陽,剛好停車吃飯。離席接通四弟電話,說奶奶已于四十五分辭世,剎拉間,大腦一片空白。幾次才撥對父親電話,未接,歸座后更覺胸悶,手抖夾不穩菜,牙軟嚼不動飯,吞咽不知何味。更不記得鑰匙何時掉于何處,請假連夜打車趕回巖城,徹夜睜眼難合。晨起稍作拾掇,直奔鎮雄縣城購置白服黃紙還有老衣載回老家。
鼓撥聲起,悲悲切切。燭香湮滅,淚濕跪膝。哎,當年未經啟蒙的那個頑童,就在這堂屋,某天擅取奶奶麻團踢作足球,惹得母親手持竹條追訓,聲同夏雷炸響瓦頂,嚇得躲進奶奶懷兜還瑟瑟發抖;夜晚蜷在火爐旁的木桌下,點燃竹條揮斥,看紅段連黃線,黃線連銀圈,卻被熄燈閉眼誦經的奶奶要去滅黑,又掛回堂屋的木柱上;猶記得在石墩上敲擊瓦片撿子,不期然錯砸左拇指,血冒麻麻,痛徹心扉卻不敢大哭,只得滿臉痛楚跺腳哽噎。奶奶聞聲趕來,用手捏緊、緊捏,再用布條麻線裹成襁褓,害得好久不得玩猜中指游戲。唉,如今墩上人才起身,余溫猶在,卻也變成了棺中人。
夜晚守靈,夜風悲吟,孝歌悲涼。我曾輕問懷中頑童,是否知道老祖祖正在睡覺?我是多么希望將來她長大后還會存有老祖祖的零碎記憶。在奶奶曾經的居室里,坐滿四處趕來的至親,父親得閑時,也不斷應請介紹奶奶臨終幾天的細節。奶奶的遺語就是囑托后輩團結,而爸爸的講述,總以倒出半碗水一飲而畢。盛水的塑桶,依舊依偎在奶奶床腳。桶里的泉水,是父親背自他外婆家的房側水井,那種奶奶經常提起的小時候的甘甜,支撐著她殘喘、直至咽氣的最后念想。
天明洗臉,五官麻木,只見毛巾遠近,不覺盆水的熱騰。然而哀樂入耳,毛巾反復入盆,拭得去淚水,卻覆蓋不住哽咽的表情。而這一幕,又和外婆走后媽媽回家時的面目全非又何其神似,那些三十年前在堂屋神龕里靜靜開裂、悄悄解體的供果,陡然又清晰起來。
最后,多謝鄉人的簇擁,奶奶上了寨后的老墳山。聽父親后來講述,覆土前開棺只讓子輩最后觀瞻時,奶奶沉靜得面不改色。可我也聽說,平時一臉平靜的父親,那刻卻撐著墓碑放聲大哭起來。孟宗哭竹后筍生親還,可父親的嚎啕大哭又能挽留住什么呢?
站在老家院子里,可以眺望到山腰里奶奶的新居,其前正是那條連接山頂娘家和山腳老家的曲路,其后還有一匹樹木遮蔽的白巖,暮氣里如同一群靈氣活現的麒麟在追逐嬉戲。只是,奶奶和我們曾經的共同的家,終于算是解體了,奶奶去了另一個世界,一個飄逸著我們先人的世界。
奶奶離世的消息,我們不敢告訴外公。他竟然從鄰村趕來,坐在石墩上發怔,三妹給他脫鞋洗腳,修剪繭甲,也視如罔顧。那年的春節,我們家里從沒有如此的安靜,安靜得冷寂。哪知元宵剛過,外公也駕鶴西去。當了一輩子的掌壇師,外公為自己安排了心滿意足的齋期。
接到噩耗,我清早就從巖城出發,換乘班車微型車摩托車,好歹終在傍晚趕到。剛下摩托,頭臉竟然吹得麻木,就連跑來路旁接我的女兒都沒有認出來,聽她喊我,趕緊一把抱起。我們家又自然承受了很長很重的悲傷。
外公新居面臨荒廢磺廠,那里窯洞坍塌,雜草荒蕪,只有那根高聳在我兒時好奇眼光里的煙囪,孤獨地屹立在赤水河邊。時飛時棲的覓食白鶴,依然翩躚。
外公和奶奶的壽終正寢,如同老家院壩邊的那叢竹林開花枯去,但他們都如愿活在桑梓林,葬在衣胞地。他們的名字,銘刻在隨之作古的墓碑上。他們的故事,更多地帶到另外一個世界。在他們心目中,巖城又該是何番模樣?可惜,這已成了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設問。
定數之外,惟余懷念。